黄土坡的晨雾还没散尽,老万蹲在自家窑洞门槛上抽旱烟,青石板上整整齐齐码着三双绣花鞋——红底金线的牡丹纹,蓝布白梅的素净样,还有双鞋头缀着银铃铛的俏皮款。村头王寡妇挎着菜篮子经过,鼻子里哼出声冷笑:“万木匠,你这鞋架子比县百货公司的展柜还热闹。
四十岁的老万掸了掸中山装前襟,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。展开时窸窣作响的,是盖着三个不同乡镇红戳的结婚证。这事得从三年前说起,当时他给二十里外李家庄修祠堂,暴雨冲垮了山路,被困在村西头的小寡妇春桃家。
春桃灶上煨着红薯酒,火光映得她耳垂上的银丁香发亮。老万记得那晚雨滴砸在瓦片上的声响特别密,春桃突然攥住他刨木头磨出茧子的手:“万哥,我炕头的被褥晒得暄软。”他没躲,倒不是贪图暖炕头——春桃男人矿难走时,留的抚恤金全被婆家卷走,只剩个三岁女娃病得咳血。
第二张婚书来得更荒唐。去年开春在县城家具厂接活,管账的会计玉芬总爱往他工具箱里塞绿豆糕。这戴金丝眼镜的城里女人,丈夫跟人跑深圳再没音讯。有次老万被电锯伤着手,玉芬撕了自己真丝衬衫给他包扎,血浸透布料时突然说:“你要不嫌弃,我跟你回村种地去。”
最棘手的要数村小学老师秀兰。这读过师范的姑娘退了镇长的婚约,抱着教案住进老万放木料的偏房。中秋夜她指着屋檐下的燕子窝问:“万老师,你说这母燕子要是同时喂三只雏鸟,算不算违反动物保护法?”没等他答话,姑娘突然踮脚咬了他耳朵尖。
窑洞东墙挂着三幅绣品:春桃的鸳鸯戏水,玉芬的梅兰竹菊,秀兰的抽象派线条画。老万把三张婚书锁进祖传的樟木箱时,听见外头羊倌扯着嗓子唱酸曲:“三十里的明沙二十里的水,五十里的路上看妹妹…”
腊月二十三祭灶那日,三个女人头回碰了面。春桃在灶台边剁酸菜,玉芬扒拉着算盘核账本,秀兰蹲在门槛教女娃背乘法表。老万蹲在院里劈柴,听见屋里瓷碗磕碰的脆响比往年更密集。
流言比北风刮得还快。族长带着族谱上门那日,春桃正给老万缝棉裤膝头的补丁。老头子的旱烟杆敲着炕桌梆梆响:“万家祖坟冒青烟了?三个媳妇?你当这是旧社会纳妾呢!”玉芬突然摔了茶壶,碎瓷片溅到族长的千层底布鞋上:“新社会婚姻法哪条写了不许人自由恋爱?”
最要命的是开春土地确权。村里咬定老万重婚,要收回他承包的三十亩核桃林。秀兰连夜写了十二页申诉材料,踩着露水去县妇联拍桌子。春桃把病愈的女儿往妇女主任怀里塞:“娃的救命钱是万哥掏的,你们要抓人,先给孩子找个爹!”
事情闹腾到立夏才见转机。三个女人并排坐在乡政府调解室,玉芬掏出盖着公章的账本:“这是共同财产收支明细。”秀兰亮出法律条文汇编,春桃抹着眼泪抖开医院的缴费单。调解员扶额叹气时,老万从帆布包里掏出三枚银戒指——拿祖传的银元熔了重打的,内圈分别刻着“炊烟暖”“算珠清”“墨香浓”。
如今老万的木匠铺扩成了家具厂,春桃掌勺的员工食堂总飘着酸菜炖肉香,玉芬的账本精确到每根铁钉的损耗,秀兰在厂区空地支起夜校黑板。清明上坟时,三个女人往万家祖坟摆了三样供品:高粱窝头、枣泥酥、蓝墨水瓶。
羊倌的新酸曲飘过山梁时,老万正给新打的拔步床雕并蒂莲。外头都说他享齐人之福,只有他自己知道,每月十五夜里得轮着给三个屋的窗棂补腻子——春桃爱听雨打窗纸声,玉芬非要糊账本纸求财气,秀兰偏用宣纸透着月光写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