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水湾的夏天总带着铁锈味。十六岁的马小川蹲在村口老槐树下,指尖摩挲着车辕上剥落的红漆。那架被称作"大车"的木质板车斜插在泥里,车轱辘缠着去年冬天的枯藤,像条被斩断的蛇。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腕说:"别碰这车",可此刻他的掌心正贴着车辕内侧某处凹凸——那里刻着"1987.春,玉兰"五个字,刀痕新鲜得仿佛能渗出血珠。
祠堂方向传来唢呐声时,马小川正用麻绳套住老马的脖子。这匹瘸腿的枣红马是堂叔公送的成年礼,脊背上的白斑拼成奇怪的图案,村里老人见了总要往地上啐三口。马嚼子刚卡进齿缝,西厢房的雕花木窗"吱呀"裂开条缝,半截白玉似的手腕垂下来,腕间银镯撞在窗棂上,叮当声惊飞了梁上的家燕。
"小川,扶婶子去晒谷场。"林月娥的声音裹着药香飘下来。马小川数着青石板上二十七道裂纹走到窗下,抬头时正撞见女人松垮的衣襟里晃出一枚翡翠吊坠——和父亲灵牌前供着的那块碎玉,裂痕走向分毫不差。
晒谷场的麦垛在暮色里烧成金红色。林月娥的绣鞋陷进麦粒中,马小川盯着她后颈的汗珠滚进衣领,突然想起昨夜在谷仓听见的动静。堂叔公的烟袋锅明明灭灭,嘶哑的嗓音混着咳嗽:"当年你爹赶这车接亲,半道拐去了后山桃林……"
马车在田埂上颠簸时,林月娥的银镯卡进了车板裂缝。马小川俯身去解的瞬间,女人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划过他手背:"你爹也在这儿扯断过我的簪子。"老马突然发出悲鸣,车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,远处雷云压着祖坟的柏树林滚过来,第一滴雨砸在刻字处,"玉兰"二字泛起猩红的光。
祠堂的铜钟响了七下,马小川在柴房发现褪色的嫁衣。袖口绣着并蒂莲,领口却染着可疑的褐斑。账本从箱底滑落,泛黄的纸页记载着诡异条目:"丙寅年腊月,购朱砂三斤,白烛九对,镇魂符……"
井绳勒进掌心时,马小川闻到了腐土里的茉莉香。昨夜林月娥往井里扔了个铁盒,银镯反光在月光下划出惨白的弧线。此刻他吊在井壁半腰,青苔蹭着后背往下掉,井下三丈处的暗格闪着微光。铁盒里躺着三封未寄出的信,邮戳停留在1992年,收件人地址竟写着自家老宅。
"玉兰吾妻:今日小满,后山桃树结果了,摘的人却变成了二弟……"泛蓝的信纸在掌心颤抖,马小川突然明白为何父亲总在桃林醉酒。第二封信夹着半张结婚照,穿中山装的新郎被撕去头颅,新娘眉心的胭脂痣与林月娥如出一辙。最底下的诊断书刺得他眼眶生疼:"1987年6月,确诊妊娠,家属签字:马德昌(兄代弟签)"。
祖坟的柏树在暴雨中狂舞。马小川举着铁锹站在无碑坟前时,林月娥提着马灯从迷雾里走来,旗袍下摆沾着带血的麦穗。"你爹在这里埋了两坛酒。"她的笑声混着雷声,"一坛叫兄弟情,一坛叫母子债。"
棺材板撬开的瞬间,腐臭味惊起满山乌鸦。马小川的瞳孔里倒映着两具相拥的白骨,大些的骨架戴着断裂的银项圈——那是马家长子才有的传家物。小的那具头骨有道裂痕,位置与堂叔公后脑的疤完全吻合。
祠堂烛火通明。马小川举着族谱撞开大门,泛黄的谱系图上,本该写着"马德荣"的名字被朱砂重重涂抹,取而代之的"马陈氏"三个字正在渗血。族老们的影子在墙上张牙舞爪,林月娥却倚着神龛轻笑:"好孩子,你终于找到真正的马车了。"
黎明前最黑的时候,老马拖着大车冲出了村口。车板下暗格弹开,露出捆扎整齐的旧报纸:《1987年金水湾拐卖案悬而未破》《马家长媳投井真相成谜》。马小川攥着染血的银镯,终于读懂车辕刻痕的含义——那根本不是"玉兰",而是"狱拦"。
河滩芦苇丛中,林月娥的旗袍铺开如血色睡莲。她把翡翠吊坠按进少年掌心时,冰凉的触感让马小川想起井底铁盒。"马家男人都爱修暗格。"她指着对岸灯火呢喃,"就像三十年前,你爹在车厢底板藏了个大活人。"
第一缕阳光刺破乌云时,马车在界碑前化作剪影。马小川忽然勒紧缰绳,回头望去,金水湾的麦田正在燃烧,那些纠缠了三代人的秘密,终于随着堂叔公的唢呐声,在灰烬里开出了畸形的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