齐鲁晚报网
陈万霞
2025-08-13 11:31:03
1983年的槟城雨季来得格外缠绵。林素卿推开祖宅阁楼尘封的檀木门时，潮湿空气里浮动的霉味裹挟着某种若有似无的玫瑰香。雕花铁床的幔帐早已朽成蛛网，唯有墙角那只鎏金斑驳的梳妆台，镜面仍固执地映出窗外摇曳的凤凰花。
梳妆台暗格里的雕花木匣带着温润的包浆，掀开时铰链发出情人叹息般的轻响。四十余封火漆封缄的信件静静躺在南洋绸缎上，褪成暗红的蜡印依稀可辨英文字母"V.R."——这是维多利亚女王的皇家徽记。素卿的指尖抚过泛黄信笺上洇开的墨迹，那些用钢笔尖刻进纸纤维的汉字突然鲜活起来。
"见字如晤。当你在晨祷时垂下睫毛，我总错觉圣坛的烛光是为你而燃…"落款日期停留在1941年2月14日。素卿想起祖母生前总爱摩挲的银十字架吊坠，内侧用花体英文刻着"致我的东方玫瑰"。老相册里那个永远穿着月白旗袍的娴静女子，竟在殖民官员的私人信笺里被唤作"暴风雨中的木槿"。
阁楼西窗投进的光柱里，灰尘在旧信翻动间跳起探戈。1940年的圣诞节舞会记录着雪纺裙摆扫过大理石地面的触感，总督府后花园的九重葛如何攀上铸铁栏杆，以及午夜钟声响起时，某个英国绅士制服袖口沾染的依兰香。素卿突然明白为何祖母总说"真正的故事都藏在字缝里"，那些被钢笔划破又仔细修补的纸痕，分明是情难自禁时颤抖的笔尖留下的证据。
1997年香港回归前夕，素卿在伦敦苏富比的古籍拍卖会上遇见个银发绅士。当那枚刻着"V.R."的火漆印章出现在拍卖图册时，老人鹰隼般的灰眼睛突然泛起柔光："这是我父亲最珍视的藏品，来自某个槟城的雨季。"
拍卖会后的威士忌吧里，褪色的记忆在冰球碰撞声中苏醒。老人用带着苏格兰口音的英语描述着：某个燠热的午后，殖民官办公室的百叶窗将阳光切成细条，穿月白旗袍的女子捧着教会学校的捐款名册前来，发间木槿花的香气让钢笔尖在公文上洇出墨团。
"他们常在晨雾未散时沿着旧关仔角散步，我的乳母说那是槟城情人特有的约会方式。"老人转动着威士忌杯，"直到战争来临前的最后一个雨季，父亲在码头送别他的东方玫瑰，海关钟楼敲响六下时，他军装口袋里还揣着带牙印的火漆印章。"
素卿摸出随身三十年的银十字架，内侧的英文刻痕与老人无名指上的家族徽戒完美契合。玻璃幕墙外维多利亚港的灯火次第亮起，两个陌生人隔着半世纪光阴，同时听见信笺里那句未写完的"等和平鸽飞越马六甲海峡时…"。拍卖槌落下的声响惊醒了往事，流拍的火漆印章被老人轻轻推回素卿面前："它该回到故事开始的地方。
此刻槟城祖宅的阁楼上，四十封信件正在定制的水晶匣中沉睡。素卿将新写的信放进木匣，钢笔在结尾处顿了顿："…九重葛又爬满了铸铁栏杆，这次它们开的是白花。"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