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春梅蹲在土灶前添柴时,那条褪色的红头绳又滑进了火堆。火舌卷上发梢的瞬间,她恍惚看见二十年前的新婚夜,王铁柱也是这样粗鲁地扯断了她的红头绳。锅里的苞米粥咕嘟作响,就像她胸腔里烧了半辈子的那团火,熬干了又添水,添了水继续熬。
村西头老槐树的影子刚爬到井沿,春梅挎着竹篮往晒谷场走。碎花布衫被汗浸得透亮,后腰那块补丁随着腰肢摆动忽隐忽现。张木匠家的新媳妇正倚着门框嗑瓜子,鲜红的指甲油在日头下晃得人眼晕。"春梅姐,听说镇上新开了录像厅?"年轻女人拖着黏糊糊的尾音,春梅的耳垂突然火烧火燎——昨夜铁柱醉酒,咬得那块软肉现在还肿着。
晒场东角的麦秸垛后传来窸窣响动。春梅弯腰捡麦粒时,瞥见两双交叠的布鞋,其中那只玫红色塑料凉鞋她认得,是村会计家刚过门的儿媳妇。热风卷着麦芒扑在脸上,她鬼使神差地往前挪了半步,麦秆缝隙间白花花的皮肉晃得人发晕。等回过神来,竹篮里的麦子撒了大半,掌心被指甲掐出四道月牙痕。
傍晚给猪喂食时,春梅盯着圈里躁动的公猪发了怔。这些畜生倒活得痛快,想拱哪个母的就拱哪个。不像人,明明揣着滚烫的心肝,偏要裹上三层粗布衫。铁柱的鼾声从里屋传来,她摸黑打开陪嫁的木箱,最底层那件水红肚兜已经泛黄,当年娘说这是压箱底的宝贝,可二十年来从没见着天日。
农历七月十五,暴雨把黄土路冲成烂泥塘。春梅蜷在炕角补衣裳,油灯芯突然"啪"地爆出个灯花。铁柱醉醺醺撞开门,带着股陌生的花露水味。他脖颈上那道抓痕渗着血珠,在昏黄光线下像条扭曲的红蜈蚣。
"啪!"顶针砸在炕桌上的声响惊得铁柱酒醒三分。春梅攥着剪刀的手直发抖,二十年了,这把剪过喜字窗花的利器头回对准活人。"王家沟的刘寡妇?还是镇上发廊的狐狸精?"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淬了冰碴子,可五脏六腑分明在油锅里煎着。铁柱愣了片刻,突然咧嘴笑出满口黄牙:"装什么贞洁烈妇?上个月往卫生所跑三趟,当老子不知道你跟那个赤脚医生……"
雷声炸响的瞬间,春梅突然看清镜子里那个蓬头垢面的女人——鬓角早生了白发,嘴角耷拉着两道深纹,唯独眼睛亮得骇人,像饿极了的母狼。她抓起蓑衣冲进雨幕时,听见身后传来瓷碗碎裂的声响。雨点子砸在脸上生疼,却浇不灭心头那把火,反而越烧越旺。
赤脚医生的瓦房亮着灯。春梅湿透的粗布衫紧贴在身上,多年劳作的腰肢竟还显出几分曲线。门开时带出的热气扑在脸上,她看着对方惊愕的脸,突然想起二十年前被扯断的红头绳。这次,是她自己解开了最后一粒盘扣。
暴雨中的油灯晃了一夜。春梅望着房梁上晃动的光影,忽然笑出声来。原来压在箱底二十年的不止是肚兜,还有这副会哭会笑的身子骨。鸡叫头遍时,她摸黑从后门溜出去,裤兜里揣着赤脚医生给的避孕药,铝箔纸硌得大腿生疼,却疼得痛快。
晨雾未散,春梅蹲在河边洗衣。棒槌砸在青石板上声声震耳,惊起芦苇丛里交颈的野鸭。对岸传来张木匠家新媳妇的笑声,年轻鲜嫩得像五月的水葱。春梅抻平那件水红肚兜,看着它在朝阳下泛起粼粼波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