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方的冬夜总带着刀锋般的寒意,老榆木炕烧得滚烫,四个女人的轮廓在蒸腾的热气里若隐若现。王寡妇掖了掖褪色的碎花棉被,煤油灯在窗台上投下摇晃的光斑,照见土墙上斑驳的奖状——那是二十年前村里扫盲班颁发的识字证书。此刻,这四个年龄横跨半个世纪的女人,正在用最原始的方式完成另类"识字课":交换彼此藏在被窝深处的人生。
李春桃的蓝布头巾最先滑落,露出耳后狰狞的烫伤疤痕。这个总被戏称为"豆腐西施"的寡妇,突然说起十五岁那年被卖进深山配冥婚的往事。她的声音像冻裂的冰河,每个字都带着冰碴:"那晚我抱着公鸡拜堂,主家说等小叔子长大就圆房。后来我放火烧了祠堂,带着三斤玉米面逃出来。
"土炕发出细微的咯吱声,四个被窝不约而同地往中间挪了半寸。
最年轻的张小满突然掀开棉被,月光淌过她小腹上紫红色的妊娠纹。这个被全村指指点点的未婚妈妈,从枕头芯里抽出一沓泛黄的信纸:"孩子他爹是省城来的地质队员,他说要带我去看火车。"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"去年山洪冲垮勘探队帐篷时,我正躲在玉米地里吐得昏天黑地。
"老炕琴上的搪瓷缸突然倾倒,半缸枣茶在炕席上洇出暗红色的地图。
79岁的赵奶奶突然笑出声,缺了门牙的嘴像个黑洞。她摸索着从缠腰布里掏出个油纸包,里面是半块刻着俄文字母的怀表:"1953年冬天,我在江边捡到个蓝眼睛的苏联专家…"老人布满老年斑的手突然剧烈颤抖,怀表链条缠住她无名指上褪色的红线圈。四个女人的呼吸在某个瞬间同步,土炕下的火道传来柴火爆裂的脆响。
后半夜的月光变得粘稠,王寡妇突然从炕柜底层抽出个蓝布包袱。随着粗布层层展开,露出本用月份牌装订的"书"——那是她用烧火棍蘸锅底灰写的自传,字迹在烟熏火燎的纸页上忽隐忽现。当她的手指划过"那年冬天我亲手接生了仇人的孙子"这句时,土炕突然剧烈晃动,窗台上的煤油灯倏地熄灭。
张小满突然夺过笔记本,就着月光在空白处疯狂书写。钢笔尖划破纸页的沙沙声里,她正在重写那个暴雨夜的记忆:"其实我看见了地质队的灯光,但我转身跑进了相反方向的松树林…"炕头的笸箩里,晒干的益母草突然簌簌作响,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声音在草茎间流动。
李春桃不知何时摸出了裁缝用的画粉,在炕席上勾画出迷宫般的线条:"这是当年逃跑时的山路,每道岔路口都埋着件嫁妆。"她的指尖在某处突然顿住,画粉断成两截——那里埋着她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银镯子,上面刻着早夭妹妹的生辰八字。四个被窝此刻已完全重叠,混合着汗味、雪花膏和艾草熏烟的气息在狭小空间里发酵。
当第一缕晨光刺破窗纸时,赵奶奶正用火柴梗蘸着张小满的钢笔水,在炕沿上刻下串西里尔字母。她的俄语带着浓重的山东口音,却完整背出了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选段。突然,村头传来早班拖拉机的轰鸣,四个女人像受惊的麻雀般跳起,手忙脚乱地将各种"文字证据"塞进炕洞。
当王寡妇用火钳拨动灶膛里的余烬时,那些承载着秘密的纸页在火光中蜷曲成灰蝴蝶,盘旋着从烟囱飞向结着冰凌的天空。
此刻的土炕余温尚存,四个空荡荡的被窝保持着奇异的交错形状,就像某种神秘的象形文字。而在十里外的乡镇邮局,张小满寄往省地质局的信正在盖邮戳,信封背面用钢笔描着幅歪歪扭扭的路线图——那是李春桃三十年前用青春丈量过的逃亡之路。